梁楨簡直要尷尬得當場暴斃。
他們父女相處雖不多,但梁越的許多事情都不瞞她。
所以,梁楨從小就知道她爹心裡有個可望不可及的人,那人曾救過他的命,他也是因那人而始終不娶。
梁楨疑惑了許多年,想知道被她爹念念不忘了半輩子的究竟是怎樣的人物,但她卻完全沒預料到,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會在這般糟糕的時機得到滿足。
偏偏剛救了她一命的那位「俠士」還捏著下巴嘖嘖讚歎:「哎呀,原來如此!都說你爹長得青面獠牙,我還一直納悶你這張臉是怎麼長出來的,原來是像……咳,像我岳母大人呀!」
容祈原本氣得手都在發抖,可瞧見花羅一副莫名其妙的與有榮焉的模樣,又有點好笑,心中惡狠狠道:「混賬東西,當年若不是……如今你早該跪在她老人家墳前行媳婦禮了!」
但想起自己的「死訊」,他神色微微一黯:「別胡說八道了。你既救了刺史府中下人,想必很快官兵就會得到消息,到處尋找你。況且,還有這位梁小娘子,麻煩便更大了。」
「哦!」花羅像是終於想起來這事,「無妨,梁小娘子從小跟她娘住在一起,七八年前梁越開始受到脅迫,就更怕將她牽扯進來了,這次她來探望梁越純屬趕巧,刺史府幾乎無人知道她的身份。」
她古怪地笑了下:「另外,梁越有個叫做李松君的心腹,是衙門主簿,梁越臨終前可是特意囑咐我一定要去找他呢。」
容祈略顯不悅:「既如此,便不能出城了。」他瞥向梁楨:「你可見過李松君?」
梁楨一對上他的視線便忍不住緊張,雙手縮在袖中微微攥緊,點頭道:「兩年前我來的時候曾見父親深夜私下見過一位年輕的先生,並稱其李主簿,或許就是那人。」
容祈從筆架上取筆蘸墨,將一張紙推到她面前:「將你所見之人的面目畫出來。」
梁楨愣了愣,為難道:「我只見過他一面,如今時隔兩年……」
容祈:「廢物!」
花羅實在聽不下去了:「心肝兒,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過目不忘呢?」
說著,將容祈拽到一邊咬耳朵:「小侯爺,她爹做的事她又不知道,你遷怒她一個小娘子做什麼?還是說你真要和她爭風吃醋嗎?」
容祈定定看著花羅,意味不明地嗤道:「怎麼,我這『正室夫人』不能爭風吃醋么?」
花羅扶額:「……你真不必這般入戲。」
容祈拂開她,一言不發地走了回去。
便見梁楨提筆站在桌邊,終究還是絞盡腦汁地回憶著畫出了印象中李松君的模樣。
他拿起那張紙,吹乾墨跡,仔細查看起來。
梁楨指甲都快嵌進掌心肉里了,面上卻還極力維持著冷靜:「我只能想起這些了,未必作準,但那人的臉型和口型應當沒有太大差錯。除此外,那人膚色有些黑,個子很高。」
她一口氣說完,抬起頭,卻發現容祈正閉目坐在床邊,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說的話。
梁楨簡直莫名其妙,正要詢問,花羅卻擺擺手,做了個「噓」的手勢。
不過幾息工夫,容祈睜開眼:「阿羅,你可還記得咱們進城時攔路勘驗過所文書的那人?」
花羅愕然拈起那張畫:「你是說,那人就是李松君?可這也不像啊!」
梁楨臉上騰地漲紅。
卻沒想到容祈居然難得地幫她說了句話:「形不似,但神似。」
花羅:「……行吧,你說像就像吧。」
正在此時,外面突然一陣吵嚷。
花羅推開窗望出去,只見客棧門前幾個衙役正在往裡走,似乎是要搜查可疑人物,卻被似乎有些背景的客棧掌柜攔住了。
她聳聳肩,將染血的夜行衣團成一團塞到房樑上,不慌不忙繼續說道:「盤查咱們的那人當初確實自稱是縣衙主簿,倒也對得上。不過如今這樣的形勢,要見他恐怕不太容易,不如今晚我……」
話還沒說完,容祈便冷了臉:「你若再隨意涉險,就回京去!」
花羅嘻嘻一笑:「大美人好凶啊!」
容祈趴在門邊聽了聽,發覺那隊衙役還在一樓與掌柜扯皮,便回身開始整理那厚厚一疊過所文書,不防被花羅搶去一張,在他眼前甩來甩去:「可惜呀,大理寺少卿官威再大,也命令不了我這陛下『親封』的折衝校尉,這可怎麼辦才好呢。」
容祈要被這不分場合胡鬧的討厭鬼氣死,索性把另外幾張文書也拍進她手裡,指著最上面那張:「收好了!長幼有序,為兄教訓你乃是天經地義!」
花羅難以置信地眨眨眼:「小侯爺,你這是耍賴!」但瞅見容祈的臉色,還是軟了語氣:「好啦好啦,不氣你了。快去換衣裳,小心被堵在屋子裡。」
容祈向來拿她沒有辦法,難得聽她服軟,心裡早已比她的語氣更軟了百倍,只得無奈一嘆:「你別岔開話題,想要找李松君有許多法子,不許再冒險。」
花羅推他:「知道啦!」
另一邊,梁楨聽得脊背發涼。
她警惕地分辨著那兩人口中冒出的每一個字詞,卻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。
大理寺少卿?折衝校尉?兄弟?侯爺?……
梁楨覺得頭暈得厲害。
她如同溺水之人追逐浮木一般看向花羅:「少俠……」
花羅從包袱里扯出條裙子,回頭笑道:「別『少俠』了,我姓裴,裴雁回,是與你爹交好的裴尚書家中侄女,你和他們一樣叫我阿羅也行。」
「侄、侄女?」
梁楨扶著桌子,確信自己是在做夢。
花羅一笑,指向容祈:「這位是靖安侯。」
梁楨愈發懷疑人生,就聽見對面那冷冰冰的美人譏誚地嗤了聲,轉去了屏風後。
等容祈再出來,已卸去妝飾,換回了男裝,雖然依舊俊美得驚人,卻絲毫看不出女氣了,無論怎麼看都只是個清瘦俊逸的書生。
又過了片刻,那位夜探州衙的少俠則搖身一變,成了個舉止大方的秀麗佳人,也不知是不是順便拆掉了幾塊骨頭,居然連個子都矮下去了寸許。
梁楨還沒來得及感慨,那兩人便相視點了點頭,麻利地收好了行囊。
花羅又探頭出門看了眼:「在查一樓的客房呢。美人兒,我去找阿玉處理掉馬車,你和梁小娘子到那邊等我們。」
容祈也不矯情,頷首道:「好。你多加小心。」
因著昨夜那一把火,街上早已戒嚴,除了搜查客棧的那隊人以外,到處也都有披堅執銳的兵士巡邏,遇到可疑之人便立即攔下盤問。
幸好容祈長著張純良無辜、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臉。
花羅靠在窗邊,確定沒有人注意容祈與梁楨這一對「文弱書生」和「隨兄長出門的妹妹」,這才去把阿玉叫起來。
兩人迅速將馬車暗格里又徹底清理了一遍,抹去了所有痕迹,隨即解下馬,也混在往來的行旅中出了門。
與容祈他們的境況相似,並沒有任何人關注他們這對年輕女郎與牽馬小廝的組合。
花羅最後回頭看了眼客棧掌柜,見他仍在不依不饒地吸引著衙役們的注意力,便笑了起來,坐在馬上搖頭晃腦地吩咐:「小東西,走慢些,你家娘子我可是個嬌弱的閨秀呀。」
阿玉:「呸!」
城東僻靜處有間精緻的小院落,已空了幾個月,昨日下午剛剛被租出去,今天一早便迎來了租客,是個遊學至此暫作停留的書生,還帶著未婚妻和妹妹,另有一名小僕隨行。
簡直正常極了,根本沒有一個人能與昨夜的殺手或是救人的蒙面人扯上絲毫干係。
——除了「未婚妻」這會兒正翹著腳躺在房檐上曬太陽睡覺,藉此躲避打掃衛生的麻煩。
午時將至,花羅總算補足了覺,翻了個身從房檐上滾了下來。
她半空一擰腰,把自己豎了過來,穩穩噹噹落地,打了個哈欠,又抽抽鼻子:「哎,還挺香的,誰做飯呢?」
容祈在院子里看書,聞言眼皮一撩:「你小姑。」
花羅:「噗……」
她溜達過去,兩手搭在容祈肩上,捏著嗓子學蚊子哼哼:「夫君萬福,讀書辛苦了,妾身給您揉揉肩哪?」
容祈臉色微妙,嘴唇抿了抿,似在忍笑,眼中卻又露出一絲無奈:「天天胡鬧!」
花羅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眼中那點縱容的笑意,心頭又開始發顫,她偏過頭去乾咳一聲:「我這不是提前演練一下,免得被人搜上門來的時候出了紕漏嘛。」
她鬆了手,在身上蹭了蹭,像是要蹭掉殘留的觸感:「我去廚下看看,餓死了!」
容祈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,眼中笑意一點點落下去。
莊周夢蝶,蝶夢莊周。
會不會有那麼一線可能,如今這一隅偏安才是真實,而過去那些久別與錯失不過是噩夢中的幻象……
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容祈的思緒。
他怔了下才回過神來,眉頭微微皺起,理了理衣袍:「阿玉,開門。」
毫不意外地,門外來人正是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士的衙役。
或許因為昨夜的死傷太過慘烈,幾名衙役身後還跟著著甲的兵士,正煞氣凜凜地望進來。
容祈迎上去,手中仍執著書卷,滿臉真情實意的困惑:「幾位是……」
差役見他衣飾雖不算華貴,卻通身清貴之氣,怕不是個家中有些背景的讀書人,不禁遲疑了下,態度也收斂了許多:「昨夜有賊人犯下大案,我等奉命搜查全城,緝捕在逃賊匪。聽說你們是剛剛搬來的,身份文書可在?家中還有何人?」
容祈很好說話,立即請人入內。
「家中人口不多,只有舍妹與在下的未婚妻子,除此外,就是這侍奉筆墨的小僕了。」他將阿玉往前推了推,表明這小僕真是個身量都沒長開的孩子,「各位若是不信,儘管搜查——對了,敢問昨夜賊人是犯下了何等重案?逃逸之人可多,會不會危及到我等尋常人家?」
差役敬他衣冠三分,挑能說的解釋了幾句。
寥寥幾間屋舍,陳設簡單,內里一目了然,根本藏不了人,很快便搜查完畢。
最後便只剩下了庖廚。
花羅和梁楨都正在那裡,聽見動靜,花羅不著痕迹地往外瞥了一眼:「有能認出你的人么?」
梁楨搖了搖頭。
花羅一笑:「那就沒事了。」
她說著,便要端著湯出去,可還沒邁步就被拉住了。
「怎麼?」
梁楨生無可戀地指指她手裡的湯罐:「剛出鍋的,你不覺得燙?」
花羅恍然,瞅著自己手上刀劍磨出的硬繭「啊」了聲:「幸虧你提醒!哎呀,我可真喜歡你這樣的小娘子,聰明懂事還心細如髮,嘖嘖,真可惜我不是個男人。」
梁楨臉色發紅,找了塊布巾墊在湯罐邊上,輕輕推她:「快走吧。」
兩個搜查此處的差役進來時,瞧見的就是這樣一幅「姑嫂」間「和樂融融」的景象。
花羅卻像是被眼前的陣仗嚇著了,驚訝地往後退了一步,問跟在兩人身後的容祈:「郎君,這是出什麼事了?」
也不知她誤會了什麼,那雙嫵媚含情的桃花眼裡倏然浮上了一層水汽:「難道是來傳信的,莫非家中……」
兩個差役還沒說話,就把個嬌滴滴的美貌小娘子惹哭了,頓時一陣尷尬,連忙解釋,也沒再詳細盤問,便匆匆撤了出去。
等人都走了,門一關,柔弱無助的「未婚妻」便瞬間變了張臉。
「在清歡樓吃飯那次我就說過,我可會哭了,你當初還不信,」花羅沖容祈拋了個飛眼,得意洋洋,「怎麼樣,這回見識到了吧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——這小禍害!